【文野太宰】〖德古拉纪事〗生人勿进

*德古拉纪事系列第二篇,系列第一篇走这里,里面提到的设定这里就不赘述了

本来应该先写完《河流尽头》的续篇的,但发现这篇写完才有办法写。本文的时间在《河流尽头》之前。

*部分灵感来源于《夜访吸血鬼》。女主还是《猎人笔记》那一位,想要了解女主相关情况的走这里

                      


自黄昏降临,横滨的灯火便陆续亮起,繁华的街道璀璨如昼。但即便置身于天河星辰般密集的灯光下,只要抬起头便能望见笼罩着天空的浓重夜色。

无论夜景如何绚丽,我都厌恶着一切的夜晚。只要可能,我绝不会在夜幕降临之后踏出家门,只要灯火稍显阑珊,我便不由胆战心惊,四周的黑暗都化为利爪向我扑来。

身为刚抵达横滨的异乡人,我并不了解这座城市,但黑暗中必然潜藏着危险,这一点无论在哪都不会改变。

但今天稍微有些特殊——我收到了来自主办方的邀请函,请我参加某位钢琴演奏家在横滨市中心举办的音乐会。我犹豫再三,仍然没有抵制住诱惑,穿上了闲置已久的礼服套裙,然后往身上洒满香水。

我穿过人流走向音乐厅,因为身上的香水过于浓烈,简直就像个移动的香水瓶。看到周围的人因为我的出现而不由后退了一步,我心里深感歉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优雅落座,假装没有发觉旁人怪异的目光。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实在是太香了,就算是我自己也要忍不住打喷嚏了。

不由感慨了一声,我翻开座位上的节目单,与记忆中的仔细比对了一遍。这时候我旁边的座位上来了一位客人,他礼貌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回了他一礼。

发现我在看节目单,他稍微凑了过来:“小姐最期待哪首曲子?”

我指了指节目列表的第一行。我最期待的是第一首,我以前听过这位钢琴家的演奏,希望她今晚也能有同样出色的表现。

“是新作啊。”

他如此说道,我不禁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容貌即便是在我见过的人里也称得上俊丽,漂亮的鸢色眼睛似乎有风流的嫌疑,他衣着得体,甚至难得的很符合出席音乐会,从这里来看绝不是个外行,但是他脖子上缠绕着绷带这一点简直可疑。

但这首曲目是新作这一点,饶是内行人也未必知道。一看到《月光》的曲名,普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贝多芬或德彪西。但这首曲子的确是新作,刚好在我抵达横滨那一天修改完成。

我的职业是个作曲家,在业内并非籍籍无名,但因为少在圈内交际,大家对我的印象也仅仅来自于作曲。这次因为很想听听自己的这篇新作的首次公演,所以才赶来参加了音乐会——这首曲子可能是我几年来最好的作品。

“你怎么知道是新作?”音乐会的宣传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好像是打算作为现场惊喜公布。这个人是怎么预先知道的?

他朝我扬出一个深藏不露的微笑:“因为我有自己的渠道哦。”

我对他卖关子的行为也不太在意,嘛,反正就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吧。

八点钟,演奏会正式开幕。今晚的钢琴家穿着一身白色礼服从台后走了出来,虽然已经登台多年,但这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仍有些羞涩。她解释说开场曲目是我的新作,她特意选了与之相衬的礼服。她那副稍显脸红激动的样子让我羞愧难当,有一种被当众表白了的不知所措。此时大家都注目着台上的钢琴家,但我身边的这位先生却扭过头看着我。

顺带一提,我们在音乐会开始前稍微交流了一下,他说他的名字叫太宰治。

第一首曲子演奏完毕,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太宰治在雷雨一样的掌声中转过头低声问我:

“小姐觉得如何?”

“技巧处理非常出色,应该说找不到什么瑕疵,但是……”

太宰治想了想,猜测到:“是情感吗?”

对,就是情感。一首曲子演奏的好坏,除了高超的技巧,还需要注入演奏者的情感。我感觉到这位钢琴家已经尽力去体会音符中所传达的含义,但是她的理解是有误的——因为她没有过其相似的经历,琴曲里的恸哭绝望、起死回生,是我独有的记忆。在普通人看来,月光是美好的,但唯有我抬起头,看见了月光的残酷。

太宰治对音乐的敏感度很高,就他偶尔对演奏做出的评论来看,已经能在音乐杂志上开专栏了。但我从未听闻过业内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大概是个很资深的音乐爱好者。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似乎打算和我聊一下,但我被主办方叫走了——今晚的演奏者想要见我。

我刚走到后台,穿着白色礼服的钢琴家几乎朝我扑了过来,她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兴奋得语无伦次。我其实知道自己还蛮受欢迎的,但这还是头一回在现实中面对粉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就我以往的作品和她以往的演奏聊了一会儿,她显然是我的曲迷,我也很熟悉她的演奏风格,她于是热烈地邀请我一定要来参加她过几天举办的晚宴。对方盛情难却,我只好答应了。

中场休息的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开始了音乐会的下半场。因为是第一次听这位钢琴家的现场演奏,我比以往听音频的时候来得专注,但太宰治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他是这么评价的:

“虽然技巧方面无可挑剔,但曲子的内涵并没有被表现出来。如果能听到作曲家本人的演奏就好了。”

虽说作曲家通常也是合格的演奏者,但太宰治也未免异想天开了。然而他接下来的发言不得不令我吃惊:

“小姐以前开过演奏会吗?”

我抬头对上了他鸢色的眼睛。我不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我不幸不是个笨蛋,而他则是个聪明人。

“你是谁?”

我的语气里带了敌意,而他仿佛对此一无所觉,笑意更显温柔:

“和台上那位小姐一样,是小姐的粉丝哦。”

末曲终了,潮水般的掌声在四周涌动,有人甚至轻佻地吹起了口哨。而我与太宰治目光对峙,对此视若无睹。

我站起来转身就走,顺着人流先一步离开现场。但太宰治却跟在我身后追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解释:

“抱歉啦小姐,因为你一直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作曲家也不像作家一样有签书会,所以我就擅自采取了行动,并不是有意冒犯小姐的。”

无论是谁被这么调查跟踪都会来气,我没什么好气地转过头:“知道就别再跟着我了。”

因为害怕身份暴露,收到主办方的邀请函后,我还特地把门票退回去,要求由贵宾席换到普通席——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小姐还在生我的气吗?”

太宰治眨了眨眼,露出一副无辜的可怜样。用他那张漂亮的脸做出这样的神情的确让人,尤其是让女人于心不忍,可惜我不在此行列。

我气鼓鼓地回答:“我没生气。”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丝迷人的微笑:“作为道歉,我送小姐回去吧。”

他的笑容令我不寒而栗,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提包里,握住了某个熟悉的物件。我压低了声音:

“别再得寸进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吗?”

太宰治看着我怔住了——我手里的电击枪贴近了他的胸口。

“吸血鬼先生。”

真正令我生气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太宰治是个在变态边缘试探的粉丝,而是他另有所图,而令吸血鬼图谋的只有一件事。与各种歪曲事实的传说不同,吸血鬼与人类在外表上并无二致,然而我对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将之辨别出来。在太宰治落座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但因为吸血鬼都有人类的伪装,并且是在那样的公共场合,我只当他确实是来欣赏音乐的,然而——

他是为我而来的。

太宰治低头看了一眼电击枪,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被小姐当成不法分子了啊。和那些非法捕猎的家伙不一样,我是横滨市立医院的正式成员,不会做违法的事情的!”

人类的各行政区下都有隶属政府管辖的吸血鬼组织,这些组织负责管理吸血鬼内部事务,清剿吸血鬼中捕猎人类的不法分子,作为交换,属于政府秘密部门的超自然特务科会提供他们所需的血液。因为医院是主要是供血来源,这些吸血鬼组织大多以医院为中心,不少组织都以医院作为地下代号。

我盯着太宰治脖子上的白色绷带,还是觉得这家伙很可疑。

“而且,要是小姐单独回去会有危险的。”不顾抵在胸口的电击枪,他朝我靠近了一点,“小姐身上的香水散得差不多了。”

我所用的香水是特制的,目的是为了掩盖我本身的气味,因为我身上流淌着对吸血鬼而言仿佛毒/品般的“鸦片/血”。据说我的血香有着罂粟花的味道,那股浓郁的香甜,只有最理智的吸血鬼才能抵制其诱惑。因为有着这样的血质,我小时候被吸血鬼的不法分子作为“血童”豢养,在我的养父母把我救出魔窟后,我再没有受到过伤害,但是他们偶尔会在我生理期的那几天捂住脸,告诉我他们差点也要把持不住。

现在早已没有人能保护我了,这六年来,我是靠着自己躲过危险,在黑暗中生存下来。

因为太宰治的话,我不由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香水的气味淡了一些,但仍然浓烈,瞒过一般吸血鬼还是不成问题的——当然这个家伙除外。

我不想和他纠缠不休,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把电击枪收回包里,我转身快速离开,拦下了视野中的第一辆出租车,在坐上车的瞬间松了口气。我回头望了望,太宰治似乎没有追来。

然而在出租车开出一段距离后,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妙的事情。透过车内的后视镜,我猛然发现司机也是个吸血鬼。

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我尽力让自己震惊下来,遇到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吸血鬼也分善恶,捕猎人类的吸血鬼会受到吸血鬼内部和吸血鬼猎人的制裁,这个司机其实是个守法公民也说不定。其次,他未必能发觉我独特的血质。然而,我不由想到太宰治刚才说的话。

恐惧是我的本质,我果然还是害怕。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思索着如何以合适的措辞让司机在人群密集的地点停车让我离开,然后我就听见了轻轻的敲击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太宰治敲了敲车窗,然后不等我反应就拉开车门坐进了我旁边,在司机没有解除车门反锁的情况下。

我和司机都傻了眼。

“小姐不要生气啦!”太宰治用浮夸的声音说道,整个人凑了过来,“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真是太让人伤心了!上天已经降下惩罚让我心碎,小姐你就原谅我吧?”

虽然很想吐槽他丑剧画风的演技,但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并没有戳穿他。太宰治虽然大吵大闹的,却没有什么失礼的举动,只是用右手的小拇指轻轻碰了碰我左手的尾指,朝我投出一个“请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抬头与司机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用带着硝烟气息的锐利眼神。

最终,我还是让太宰治送我回家了。我和他并肩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之间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我忽然感觉这家伙其实并不坏。

“刚才为什么追上来?”

以吸血鬼的能力,是可以在短距离赶上出租车的,但在被严厉拒绝后,即便怀抱着善意,自尊心多少也不太好受。

“因为小姐的心跳变快了,”他朝我眯着眼,“因为小姐感到害怕,所以我就追过来了。”

“你……能听见别人的心跳声?”

吸血鬼多少都有些不同寻常的能力,但能在那么远的距离外准确听见心跳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别人的心跳声我是听不到的,能听到的对象仅限于小姐。”不知有意无意,太宰治的手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小姐听说过那个传说吗?无论相隔多远,吸血鬼都能听见自己命定之人的心跳。”

我以研究员的自信回答说:“我听说过,那个是迷信。”

太宰治顿时僵硬了神情,而此时正好走到了我所住公寓的楼下。走进大楼前,我转身对他说:“今晚多谢了,太宰先生。”


我在横滨租下的公寓十分宽敞,但并没有任何“家”的味道。随着养父母的意外亡故,我在六年前就永远失去了家。我的父母虽然已经离开人世,但他们留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以及关于吸血鬼的丰富知识。

我的父母在担任吸血鬼猎人的同时,也是吸血鬼研究员。吸血鬼的数量并不算少,但研究员则非常罕见,这需要数代以来积累的知识以及丰富的经验。我的父母在研究中取得了相当的成果,但在他们过世后,为了防止泄密,我销毁了最机密的研究档案,而将之存储在我脑中。我继承了他们的意志,成为新一代的研究员。

我看着满屋子的纸箱,里面的专业书籍只整理出来了一半。空旷的客厅里除了摆在中央的钢琴外,全是书和手稿,而我大概是自德古拉元年以来第一个身份为人类的研究员。

临时买来的书架上摆着我父母的遗像,旁边花瓶里插着紫色的绣球花。我在相片前摆上两颗杏子,对他们说道:“早安,爸爸妈妈,我今天也会好好加油。”

风清气朗,阳光灿烂,这是我最喜欢的白天。吸血鬼虽然偏好在夜间行动,但阳光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会带给他们任何困扰。但白天对我而言等同于自由,我把空白的五线谱塞进包里,打算熟悉一下这座陌生的城市。

身为研究员,我每到一个新城市首先会向当地的吸血鬼猎人组织了解情况。横滨的吸血鬼猎人组织的公众形象是一家侦探社,社长在知道我的情况后立即为我提供了城市的颜色分层地图,还告诉我说他们的一名成员也对研究很感兴趣,主攻方向为吸血鬼的生理解剖。

所谓的颜色分层地图是安全地图的俗称,城市被按照非法吸血鬼的活动状况被分为不同色块。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来,横滨的夜间治安还算不错,侦探社似乎与当地吸血鬼组织不太对盘,但社长对森鸥外统帅的市立医院还是进行了公正的赞扬。

看过了社长传过来的资料,我有些理解太宰治的行为了。我昨晚所在的区域大概是由他负责的,如果有人类在他的辖区被猎杀,他也会被追责。这么说来,他看上去好像不太正经,但其实有在好好工作吧?

我头脑简单的想。直到我在美术馆再度遇见太宰治。

“早上好啊,小姐。”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巧啊,又遇到小姐了。”

我怀疑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在这里干嘛?”

“当然是来欣赏艺术品的啦。”

理所当然的语气。

在这之后,太宰治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以同样的速度逛完了一整个展厅。我一半是因为参观,一半是因为太宰治莫名其妙的寸步不离,很快就产生了疲惫感,溜到休息区坐下来休息。而太宰治则从善如流在我身边坐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被他折腾的心力交瘁,甚至都懒得看他:“我说,你是不用上班的吗?”

“不用哦,因为我是无业游民。”

把“无业游民”这四个字说得如此骄傲自豪的,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吸血鬼组织的成员在夜晚负责维护治安,但白天都是有正经工作的,毕竟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吸血鬼,不工作的话连自己都养不活。

“不工作你怎么挣钱?”

太宰治相当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说出了什么超出常识的话:“钱的话,花中也的不就好了吗?”

我在心里默默同情了一秒那位中也先生,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摊上这样的朋友——我这时候还不知道,中原中也对太宰治来说,是吵架多于合作的搭档、日常整蛊对象以及不劳而获却不会产生罪恶感的资金来源。

我不打算继续搭理他,自顾自得拿出五线谱开始谱曲。不出意料的,太宰治那颗毛绒绒的黑毛脑袋凑了过来。

“小姐居然在美术馆谱曲吗?”

“因为刚好有灵感了。”我自动忽略了他闪着亮光的惊讶语气,把脑海中冒出的音符记录在稿纸上。

“通过外界事物寻求灵感吗?小姐真是有趣啊!”他那双鸢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大惊小怪。”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对于艺术家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创作的素材。音乐家从绘画、诗歌、造型艺术上获得灵感,不过是一直以来的传统罢了。虽然这么做了解释,但太宰治似乎因此更兴奋了:

“既然如此,就由我带着小姐参观横滨吧。”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但他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一厢情愿地拉着我东走西逛。托他的福,我作为一个异地之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获得了一种如同顺流般的舒适感,黄昏的日落之光在我膝头的五线谱上荡漾开来,公园的喷泉在我身后传来带着凉意的安宁之音,而太宰治正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只将目光落在我的笔尖上。

某个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旧日的宁静时光,那时我的父母如同呵护着女王花园中的玫瑰一般庇护着我,那时的月光仍温柔地飘落在我的身上。

被风声惊起的鸽群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振翅的声响将我如同旋律般流淌的思绪带回现实之中。月下的花园消失了,陪伴在我身边的不是如今仅存于相片中的父母,而是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太宰治。

他流转着梦境的目色投向了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太宰先生,你还是去找份工作吧。”

日落的凉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忽然站了起来,遥望着天边坠落的夜色。

“多谢小姐费心,但我的工作要开始了。”



由于管理得当,横滨的夜晚在三方势力的共同治理下格外安宁,而潜藏于黑暗中的威胁在露出爪牙前,便被连根斩断,无声无息。因此我相信,虽然看上去消极怠工,但夜晚的太宰治是有在好好工作。然而吸血鬼不需要睡眠,白天的时候他便又以那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在我前面冒了出来,浑身精神抖擞。

我看着他露出了气愤而无奈的眼神。我虽已认为太宰治大概没有实际危险性,但我并不想和吸血鬼扯上什么关系。但我即便对他视若无睹,他也如同被装在氢气球中的空气般自得其乐地跟在我身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太宰先生,就算你无事可做也不必纠缠我吧?”

“因为小姐很有趣,而且我很喜欢小姐你哦。”

意料之中的不正经的回答。一直以来,我都竭力在他人面前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像所有陷入麻烦的聪明人一样,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忍着太宰治——我朝他狠狠瞪了回去。

但这点程度奈何不了太宰治,他故意笑得无辜:

“而且我不会打扰小姐工作的。”

不,你已经打扰了。我低头看着因为太宰治的出现而越变越奇怪的曲调,在心底发出一声哀嚎。

这种怪异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太宰治忽然消失了,就像他之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身后少了这只长相漂亮的氢气球,我的日常工作也并未回归正轨,不由自主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了真的空气,倒让我感到似乎少了些什么。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因此,在这天晚宴上遇见太宰治后,比起因为早有准备而松了一口气,我更多的是对未知情况的惶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越过人群,故作从容地在他面前站定,压低了声音问道,却仍然忍不住用手指捏了捏裙摆。因为在演奏会上答应了钢琴家,我只好从箱底掏出几年来不曾动用的礼服,硬着头皮在夜色中赶赴这场阶级特征鲜明的晚会。而此时的太宰治穿着一身优雅的赴宴西装,将整个人衬托得更为昳丽修长,举手投足都从容潇洒,惹得四周的女性纷纷投来蔷薇色的目光。

太宰治注视着我抵达他的面前,手中郁金香杯中的红酒平静无波,而鸢色的双眸眼波流转,故作亲昵地低下了头:

“是为了小姐哦。”

我隐约听见四周响起一片艳羡的叹息声,我盯着他那副风情万种的姿容,一刻也没有放松。仅凭这样是不足以骗过我的,这家伙就像狐狸一样,越是有备而来,就越是不安好心。

我神情严肃,仅剩的那一点耐性也被消磨殆尽:“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实话,可是小姐并不相信我呢。”

太宰治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失落,朝我伸出了手,将我的手指握入掌中,动作轻柔,却又不易挣脱,与他的眼神一样,带着看似彬彬有礼的不由分说。还未等我表示反对,音乐恰好响了起来——晚会上演奏的是我写的舞曲。

我因为钢琴家小姑娘太过显著的粉丝特性而差点掩面,就在我的这一呆愣间,太宰治已经搁下了酒杯,空下来的手轻轻揽住了我的腰。

“我会让小姐相信我的——所以来跳舞吧,小姐。”

前后两句话根本没有什么逻辑关联,我不想让太宰治得寸进尺,却又不愿在这种公共场合闹出什么不得体的动静。我冷眼看着他:

“抱歉,我不会跳舞。”

太宰治稍微有些惊讶:“小姐对社交活动这么生疏吗?那就由我来教小姐吧。”

与前几天一样,太宰治根本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而我还不想翻脸,只好默认着答应了。我当时为了写圆舞曲还特地研究过舞蹈,虽然没有亲身实践过,但交际舞之类的基础性舞蹈也不难,虽然不想承认太宰治教得好,但我的确没出什么大差错。

“小姐这不是很有天赋吗?”

他微微颔首,贴着我的耳朵说到。而我连白眼都懒得丢给他:

“那不是被你逼的吗?”

跳舞的好处是可以举止自若地观察四周,我的视线越过太宰治的肩膀,随着舞步的方位变换而环视全场。不出所料,在场者中不仅仅只有人类,在跳舞的和未跳舞的人中,潜藏着吸血鬼。我眉间一凛,将目光收了回来。

“今晚,是任务?”

太宰治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我耳边传来了他的轻声回答:“是哦,现在可是我的工作时间,不过请放心,我会保护小姐的。”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人群中的那些,全都是……”

“有几个是我的同事,”太宰治解释道,像是为了安抚我,握着我的手的掌心稍稍用力,“最近出现了一批外来吸血鬼,已经杀了不少人,今夜是对他们的围剿。”

我想起了近来频繁出现在新闻中的失踪案件,常年处在警惕中的本能让我意识到了某种危险。

“这么说来,那些犯罪分子是些狡猾的家伙。那么他们……”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晚宴上?

我的话并没能问出口。太宰治忽然皱了皱眉——在他黑发掩盖下,戴在耳朵上的通讯器传来了命令。

舞曲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太宰治松开了我的手。他的眼神往后退开一步,声音如同从虚幻之地传来的回声:

“还请小姐稍等片刻。”

太宰治说完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他离开的速度快得惊人,却因为技巧娴熟而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我的手仍悬在半空中,某种虚幻之感包裹了我,仿佛我刚才只是和一个梦魇跳过了舞。

真可怕啊,这种企图相信和依赖别人的内心。

宴会外面隐约传来了骚动的声音,方才混迹人群的吸血鬼都不知所踪,但即便如此,一股名为危险的不祥预感仍然笼罩了我,我觉得自己还是赶紧从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为好。我正准备和主办宴会的钢琴家请求先行离去,晚宴的大厅忽然间灯火熄灭,陷入了浑浊的黑暗。

已经来不及了。

我甚至连倒吸一口冷气的时间都没有——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我的嘴,而更为冰冷的利爪则抵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头顶传来陌生的沙哑声音: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在市立医院的那些家伙专心追逐失踪案犯人的时候,趁机将无人看管的‘鸦片血’据为己有。可怜的小姐,不要怪罪于我,要怪就怪你身上的血液太过迷人,没有一个吸血鬼能抵制这样的诱惑。”

因为我一向谨小慎微,多年以来,我还从未如此被一个吸血鬼所接近,而死亡的气息比他还要更近,只等他轻轻一动利爪,死亡便夺去属于我的那个人间。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个吸血鬼打算暂时克制一下食欲,把我带到会场外面的安全之处享用。吸血鬼因为种族优势而有着超过人类的力量,身为普通人的我根本无力反抗。我的内心一片冰凉,在抬头的间隙里望见了空中的月亮,它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神的眼睛,漠然注视着我生命的谢幕。

某一瞬间,我产生了太宰治说不定会来救我的错觉。但那是不可能的,那不是他的意图,谁也救不了我。

我在恍惚中听见了吸血鬼张口的声音,我嗅到他的尖牙从牙槽中伸了出来,这一刹那,那早已被我遗忘了的回忆回光返照般浮现在我的眼前。

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真实发生在现实中的是那声枪响。特质的子弹贴着我的脖颈飞来,几乎擦过了我的头发,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吸血鬼的头颅,已经消音了的子弹在我耳边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如同炸开一瓶红酒,粘稠的血液将我半边的身体染得猩红。

原本挟持了我的吸血鬼在月光里逐渐化为飞烟,我并未看他一眼,直接转过了身。太宰治的身影顿时映入我的眼帘,他手里拿着枪,这种只有吸血鬼猎人才使用的武器在他手中并未显示出应有的怪异感,他的双眼因为刚刚经过战斗而染上了猩红,他站在白色的月光里,如同一个按着剧本登台的骑士,时间正好,分秒不差。

然而被太宰治所救的我,并没有多少感激的心思。我盯着太宰治的双眼,余光看见有三个人从暗处冒了出来——根据太宰治的反应,他们也是市立医院的人。

我猜我的模样把他们吓了一跳,即便吸血鬼的血肉在他们死去后会逐渐蒸发殆尽,但我身上的那片血腥仍然浓烈,血染的身体加上明亮的月光,此刻的我简直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来人中有一位是女性,有一头赤色的长发,艳丽如古画中的艺伎,妩媚如大和抚子,一边说一边走上前:

“这就是那位小姑娘吗?这个味道……”

她的表情足以补全被省略的话语,她惊叹于我的血香,那是少有吸血鬼能够抵制的“鸦片血”的味道。她拿出一方手帕想为我拭去残留的鲜血,而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只是微微一怔,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帕,转身退了回去。

我的目光重新投向太宰治,我因为愤怒至极反而只发出了冷漠的声音:

“刚才的事情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四个人同时看向我,除了太宰治以外的三人都露出堪称惊骇的神情。

“你拿我做饵?”

太宰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市立医院为何会选择在晚宴上围剿罪犯,在脱离濒死的大脑空白后,事情的真相一目了然——太宰治放出了我是鸦片血的风声,没有吸血鬼能够抵挡鸦片血的诱惑,所以行踪不定的不法吸血鬼才会为了我同时出现在宴会上。

太宰治旁边的那个橘赤色头发的男人似乎比我还生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太宰,你就是个混蛋!”

而另一位举止优雅的年长先生则要委婉得多:“太宰先生,你制定计划的时候可没有说过是瞒着这位小姐进行的,而这位小姐还是相当珍贵的研究员。”

“这件事情我会上报给鸥外大人,”那位古典美人用袖口掩住了嘴,“就算是你,也说不定会受罚。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吧,通知一下还在外面守着的人行动成功,我们就先回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继续掺和,还是我生气的样子太可怕,另外两个吸血鬼匆匆看了我一眼,便跟着她迅速离开。我的对面只剩下了太宰治。他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我与他之间隔着银河一样宽广的鸿沟。

感觉到身上的血迹都已在月光下消失,我将手弯曲成爪状,随意梳了梳凌乱的头发,不再看他一眼,便返回了晚宴的大厅。大厅的电路跳闸问题早已被解决,我找到钢琴家,借口身体不舒服想要先回去。小姑娘一个劲儿地对我道歉,因为停电的突发状况扫了我的雅兴而羞愧难当。我宽慰着她的同时心生羡慕,她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这些生活在平凡世界上的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夜晚是何等的令人战栗。

告别离开之后,我因为濒死的恐惧和被利用的愤怒而造成的颤抖似乎已经停止了。我感到自己为之耗尽了精力,夜晚寒冷的空气灌入我的肺叶里,我内脏灼热而皮肤冰凉,像一具从坟墓中爬出的死而复生的尸体。

来不及休息,我便朝公寓的方向走去。我企图甩掉太宰治,然而他却跟在我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不散的梦魇,如影随形。

月深如海,我在冷光下如逆水行舟。终于我再也无力拖着沉重的影子往前走,扶着路灯停了下脚步,任凭太宰治将距离缩短,直到站在我面前。昏黄的灯光让他的脸色减少了那种明亮的白皙,他难得的神情严肃,比起现代都市传说中容貌惊人的吸血鬼,他似乎更像个下班回家的普通人。

“小姐应该生气。”不同于初次见面的耍宝,太宰治这回出人意料的正经。“这群不法分子的案情太过严重,他们在三方势力共同出动的情况下还能顺利逃脱,如果他们在这座城市扎根甚至扩大势力,整个横滨都会遭殃。唯一能引他们上钩的就是小姐你。但是他们中有人能具有读心术,能够读取人类的心声,一旦提前告知小姐,行动必然会暴露……但我确实利用了小姐。”

习惯了太宰治的玩世不恭,他这副认真的反倒令我错愕。他收起了平日的笑意,注视着我:

“所以,小姐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我被他此时的态度消了一半的火气,认真思考起补偿的问题:“作为补偿,帮我打个车。”

太宰治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我稍稍转动着崭新的高跟鞋,指了指见了红的脚后跟:“我的脚磨破了,走不了。”

我严词拒绝了太宰治抱着我顺着高楼顶端跳着回家的提议,他只好一脸失落地替我打了车。到达公寓楼下的时候我实在走不了了,看了眼旁边跃跃欲试地准备抱我上楼的太宰治,我没有犹豫地脱掉了高跟鞋。

我所住的公寓没有电梯,我提着鞋走到三楼,用钥匙转开门便一脚踏了进去。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太宰治忽然说到:

“都把小姐送到家门口了,小姐不请我进来喝杯茶吗?”

“就算不请你进来你也会跟过来吧?”

我深知这家伙的脾性。但太宰治却说到:

“没有受到主人邀请的吸血鬼是进不了屋子的。”

我懒得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那个是迷信。”

对吸血鬼来说,到底什么是传说什么是真实,活了这么久的太宰治当然很清楚,但他却是这么解释的:

“如果没有受到邀请,即便进来了也是闯入者。所以在小姐允许之前,我是不会擅自进来的。”

太宰治的话让我愣了愣,我微微叹了口气,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笑意。

“那么,太宰先生,要进来喝杯茶吗?”


进了公寓后,太宰治像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起来。

“哇,小姐有好多书!不愧是研究员吗?钢琴居然摆在正中——小姐平时都是在这里作曲吗?”

我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父母的遗像前,合十双手说到:“抱歉,爸爸妈妈,今天来了个聒噪的家伙。”

太宰治停止了嚷嚷,朝着供着龙胆花的书架走来:“这就是小姐的父母吗……恕我直言,哪一位是小姐的……妈妈?”

看着太宰治忽然僵硬的神情,我忽然生出驳回一局的快感。

“右边的是我妈妈。”

我的爸爸和妈妈是一对男同性恋,因此他们在遗像上是一对恩爱的男人。就算太宰治是个神仙,在两个同样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男人的照片前也难免要吃瘪。由于我常年销声匿迹,吸血鬼或吸血鬼猎人集团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也只能以电子邮件联系,所以外界普遍不清楚我的家庭状况。虽然我的妈妈在生理上是男性,但并不影响她是个好女人。

我找出医药箱,在沙发上坐下来打算处理一下脚上的伤口。我因为平时东奔西跑,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赴宴之前还特地在脚后跟贴上了防磨的创可贴,但创可贴因为那起突发事件而不知所踪,我的脚还是被磨破了。我在箱子里摸索着酒精,却忽然被拿走了医药箱——太宰治一伸手就从中拿出了药水,示意由他帮我处理伤口。

我刚想拒绝,他便已在地上盘腿坐下,一手旋开药瓶,一手避开伤口,轻轻握住我的脚踝。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他在鲜血的刺激下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但他神色淡然,仿佛除了帮我包扎外别无所图。

注意到了我疑虑的眼神,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绷带:

“我在疗伤方面可是专家,小姐尽管信任我好了。”

太宰治容易受伤并且愈合速度慢的体质特点,简直是在给整个吸血鬼抹黑。但更讽刺的是,这家伙居然还是个纯种吸血鬼。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吸血鬼都是转化而来的,他们在被转化前是普通人,而一旦被转化,便停止了生理上的成长和衰老,成为不老不死的吸血鬼。所谓的纯种吸血鬼,是从出生开始就是吸血鬼,会像人类一样成长,直到成年后外貌才不再改变。纯种吸血鬼是吸血鬼的后代,但吸血鬼几乎都不具备生育能力,因此纯种吸血鬼简直如同沙漠中的钻石一般罕有,同时具有相当强大的力量。

然而太宰治……算了,他不管在哪个方面都是个例外。

这么一来,太宰治身为吸血鬼却使用吸血鬼猎人的武器也就说得通了——因为他实在太弱了,除了不老不死外,和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

“你到底是怎么得到市立医院的器重的?”

虽然在体制上是种族耻辱,但太宰治在本地的吸血鬼组织中有着相当分量,例如今晚的抓捕计划就是由他拟定和指挥的。他似乎声名在外,各个方面都对他十分忌惮。

对于我的提问,他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的脑子好用。”

的确,这家伙是聪明过头了。

太宰治往相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边为我处理伤口一边问道:“小姐的父母……”

“我的父母是吸血鬼猎人,同时也是研究员。他们在十六年前收养了我,在六年前被仇人报复杀害了。虽然他们早有这个觉悟,但是……”

一般的本地吸血鬼组织与吸血鬼猎人的区别在于,前者虽然服从政府管理,也参与清剿不法分子,但更多的是出于自身利益以及吸血鬼的领域意识,因此杀死麻烦的外来者的做法无可厚非。但后者却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来行动,甚至跨越地域追捕罪犯,与明哲保身选择与官方合作的吸血鬼不同,吸血鬼猎人绝不会背叛人类。我的父母在身为吸血鬼的同时担任着吸血鬼猎人,遭到同类的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在入行时便已视死如归,但他们的死在六年前毁灭了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从有记忆开始,我因为有着“鸦片血”而被地下吸血鬼作为血童饲养着,因为有着罕见的血液,我不会被一下子吸干,但每当恢复了差不多便又迎来吸血鬼们下一轮的就餐。我因为被反复食用而拥有伤痕累累、面色惨白。我那时候太小了,以为所谓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噩梦,直到被彻底杀死的那一天。

但是五岁的那一天,我的养父母出现了,他们追查到了这群非法吸血鬼,然后救出了我。因为我的血液太过香甜,如果无法被强者所保护,我终有一天会因之而死,于是我就被这对夫妻收养了。我在他们的保护下活了下来,知道了吸血鬼是什么样的一群家伙,见到了真正的人生。

因为没有养过小孩,他们像照顾凤凰蛋一样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我,他们让我五岁后的人生过得如普通人一样。他们教给我吸血鬼的知识,教会我如何自保,却在我彻底学会之前化为了灰烬。我不知道,身为吸血鬼的吸血鬼猎人死去后,是否会有人为他们哀悼。吸血鬼死后没有遗骸,我带走了他们的照片,从此孤身一人,孤身一人地喜怒哀乐,孤身一人憎恨着葬送了他们的那片月光。

我说完了自己并无什么可讲的过往,发现脚后跟已经不知何时被包扎好。太宰治没有用创可贴一贴了事,他相当细心地清洁了伤口,然后缠上了纱布,动作轻得甚至让人无从觉察。

我为太宰治堪称专业的包扎技术眨了眨眼,而太宰治则抬头看着我:

“我现在能理解了,小姐包含在《月光》中的感情。小姐能亲手弹给我听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似乎说过想听到作曲家本人的演奏。虽说我并没有亲自演奏过这首曲子,但答应他的请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

我和太宰治同时看向我包扎好的脚,我为了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我的脚,还轻轻动了动脚趾。太宰治微微一愣,然后笑了:

“我可以替小姐踩踏板,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我打开了琴盖,将手指在键盘上空摸索了一下。我不需要琴谱,每一个音符都刻在我的脑海中。我一时没有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但我的指尖已触碰了琴键。

弹奏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原来这首曲子是这个样子的。这首由我创作、铭刻在我骨髓中的曲子,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为了随时可以谱曲,我租下的公寓隔音效果好得出奇,到了在自家开枪自杀也不会被邻居发觉的地步,因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敲击琴键。《月光》在我弹来竟是这副模样,或许是深夜的月光所造成的魔力,我仿佛在弹奏着一支全然陌生的曲子,而每一个音符都敲击着我的回忆。

我在音乐中回到了我的过往,画卷一直从有记忆开始翻到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年,然后是带走了一切的那个狰狞的夜晚,夜空的月亮硕大苍白,如死神的脸孔般面不改色地俯视着人间的血腥。

像是某根琴弦忽然绷断,音乐徒然消失于空中。有什么似灼热又似冰冷的东西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是我的眼泪。

太宰治伸手想要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却在眼神触碰到我目光的那一刻止住了。他垂下了眼睛,手指穿过我的头发绕到我的脑后,将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没有抗拒,在他那身看着就很高档的西装外套上蹭了蹭湿漉漉的眼睛:

“我就不该让你进来的。”

“我之所以能够得寸进尺,是因为小姐从来没有认真拒绝过我。”他的声音像吹拂过春天夜晚的微风。“如果一开始就坚决拒绝的话,不管我怎么死皮赖脸都不会奏效。因为被我算计而愤怒的小姐就算用电击枪打我也不过分,但是小姐连一句伤人的话也没有说。”

“因为你确实救了我,”我闷着头说,“从第一次见面就救了我。”

我是知道的,那个开出租车的吸血鬼对我不怀好意,生存所迫,我对所有的恶意都异常敏感。我之所以一直容忍着太宰治,是因为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真正的恶意,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孤独。一直以来孤身一人,居无定所所以无法交朋友,身世特殊而无法信任他人。因为不明原因而对我死缠烂打的太宰治让我有了不该有的念想,那是无法解脱的孤独而造成的渴望,我在潜意识中想要信任他,哪怕他是个吸血鬼。

我感觉到太宰治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只是小姐的借口罢了。小姐的温柔,是会让我沉沦的。”

我忽然感到似乎有哪里发生了一点细微而又严重的变化,我轻轻推开太宰治,他也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但那只手却滑过我的头发,轻轻握住了我的指尖。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或许是因为月亮的存在,他的眼睛中似有银光闪耀。

“小姐憎恨吸血鬼吗?”



我对大城市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但在横滨的日子过得还挺舒心。如果不是它快速的生活节奏,这个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的滨海城市简直是个养老圣地。因为这里夜间的良好治安,我稍稍放下了习以为常的提心吊胆,每天在采风谱曲中逍遥度日。我的日常生活一切安好,不安好都来自于太宰治。

这个无业游民一有空就成天跟在我后面闹腾,根本没有好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的意向。看着他每天摸出不知是谁的钱包理直气壮地花钱——受害对象多半是被他叫作“蛞蝓”的中原中也,以及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叫作芥川的孩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把钱包还回去,由我来给他发工资,条件是帮我跑腿出力。

在太宰治的提议下,我打算把我那个临时仓库一样的公寓好好整顿一番。频繁的搬家让我几乎放弃了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但是横滨和平的夜晚让我对阔别多年的定居生活生出了一时向往。

太宰治帮我把各种大部头搬上书架,回头问我新买的盆栽放哪边才好。我含糊地回答了一声,对我们现在的相处方式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

从晚宴回来的那天,在从悲伤的痛哭中抬起头后,太宰治对我告白了。理所当然的,我认真地表示了拒绝。但是遭到拒绝的太宰治并未做出平时夸张的伤心模样,而只是略显失落地别过了目光。他这般反常的表现令我不甚惶恐,因为那看上去居然有些像真的。

“哇,小姐,这根赠送的绑绳质量很好的样子,看上去很适合上吊!”

他朝我炫耀着手中的麻绳,和捡回了飞盘的狗狗之间只差一条可以摇动的尾巴。我则习惯性地回答:

“把盆栽摆那边——你要是再作妖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小姐真可怕!”他似乎被我的威胁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摆好了盆栽。

传闻太宰治是横滨吸血鬼中出了名的自杀狂魔,经常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自/杀方法。杀死吸血鬼的方法只有两种:砍掉头颅或刺穿心脏。太宰治企图用撞豆腐的方式结束生命的行为在我看来只是纯粹在耍宝。但我并不否认太宰治存在厌世的念头,因为吸血鬼的生命太长了,长到足以看透一切,足以厌倦一切。在这一切中或许也包括了他自己。太宰治大概只经历了百年春秋,但对他过于敏锐的智慧来说,要一百年才能发觉的事情,他或许十年就看透了。

喜欢我什么的,怎么看都不可能吧。

这个想法让我心安的同时,似乎又令我有些失落。但是只要能这样就足够了,能将这样平淡的日子延续下去,直到我衰老,直到我死亡——这些是太宰治一生都无法体验的,我终将如一瓣落花般,在他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中悄然划过。

但只要月亮仍在照耀人间,夜晚就不可能永远安宁。某天晚上,我发现顶灯的灯泡坏了,因为我父母在我小的时候总是拿电灯妖怪闹钟女巫之类的怪谈作为床边故事,导致我对水电方面的事情一向很没有办法,心想让太宰治下了班过来帮个忙。但我没能打通他的电话。

通话屏幕暗下来的那一刻,我的手心一片冰凉。

太宰治从来没有不方便接电话却又不按掉电话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他的电话永远保持畅通,方便与市立医院的其他人直接联系。所以电话打不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无法接听。

我打开电脑输入一串数字,在屏幕显示出追踪器方位的时候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没有犹豫,我迅速打开行李箱,从暗格里取出一把特制的手枪。这是我父母留下的东西——吸血鬼猎人专用的武器。使用枪支需要持枪证,因为我没有被相关部门正式登记在案,因此我的行为是违法的。但现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冲出门的刹那,我才意识到夜风是如此寒凉。

追踪器显示的位置很近,只要步行就能到达。这枚追踪器原本还是太宰治的东西,在我从包里翻出来的时候,出于以恩报恩以牙还牙的礼尚往来心态,我把追踪器安在了太宰治的领带扣里,追踪器被我缝合得天衣无缝,连我自己都不由要得意一把。这点小手段瞒不过太宰治,但他也只是笑了笑,甚至没有把追踪器取出来。

我一边跑一边给手枪上了膛。对太宰治的担忧并没有减损我的理智,我很清楚将要面对的只有两种状况:第一种是太宰治已死,那么作为朋友,我会用这把枪替他报仇;第二种是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伤……

距离追踪器发信地点只剩下二十米,我掏出枪环顾四周,托常年逃难的福,我的夜视能力和听觉都被锻炼得很不错,弥漫四周的只有一片死寂,四下无声,除了太宰治微弱的喘息。

他的伤势相当严重,半个身体都被血液染得通红。手机就落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位置,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根本没打算把响铃不断的手机捡回来。

在看到我的时候,他本能地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松开了手里的枪。

“小姐……”

“你为什么伤得这么重?”我想替他包扎伤口,却因为伤势的狰狞而无从下手。

“今晚的家伙是德古拉教的疯子,他们想从纯种吸血鬼身上召唤德古拉……”

所以找上了太宰治。他们的目标就是太宰治,太宰似乎因此被摆了一道,但最终还是让敌人全军覆没。虽然太宰治在体质上弱于一般吸血鬼,但只要与之为敌,便是最大的不幸。

我伸手捞起太宰治掉落的手机:“我马上联系市立医院……”

我已经翻开了通讯录,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市立医院的吸血鬼各自负责一块辖区,因为横滨有着大城市的面积,他们就算立刻赶过来也需要时间。而在这个空档内如果有敌人偷袭,重伤状态下的太宰治必死无疑。

我预想过赶到时太宰治已经死去的情况,但万幸的是他现在还活着。

我扣下了手机的翻盖,凑到太宰治面前,解开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太宰,吸我的血吧。”

太宰治神色惊讶,第一反应是拒绝:“我这么做的话,小姐会……”

“不会死的。”我打断他的话。“我是鸦片血,抵得上十个普通人的血质,所以不会被吸干。照我说的做,如果有敌袭我保护不了你。”

他的眼神颤了颤,笑得似乎有些无奈:“明明应该是由我保护小姐的。”

但他不再反驳。我扯开衣领,太宰治把下巴搁在我的锁骨上。我闭上眼,脖颈处忽然出现的热意在黑暗中不断放大,下一秒,太宰治的犬齿咬破了我的血管。

想象中的刺痛只出现了一瞬,牙齿刺入的地方随后传来一股酥麻之感。吸血鬼在进食的时候似乎会释放某种物质,防止血液凝固的同时麻痹神经,就像吸血蝙蝠一样。上一次被吸血还是在十六年前,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那些把我当成血袋豢养的吸血鬼绝对没有这样的温柔,太宰治的动作像他平时那样轻柔,几乎让我产生了并非被吸血,而是单纯被吻着的错觉。

但是血液流逝是真实发生着的。我因为失血而体力不支,太宰治顺势把我搂进怀中。太宰治身上的流血已消失得差不多,空气中只残留着淡淡的、不知是我还是他的血腥味,几乎像某种异域的花朵般诡异而香甜。

解开纽扣的那个时候,我其实做好了可能会死的打算。没有什么吸血鬼能抵制鸦片血的诱惑,何况在亲口尝到之后。我被吸血鬼饲养的时候就曾经差点被丧失理智的家伙吸干,出于资源可持续发展的考量,后来都改成先从我身上放血,分到杯子里进行食用。正规吸血鬼组织的成员都很自制,一星期或者半个月才使用一包标准血袋,太宰治更是一副成天食欲不振的样子,但我是鸦片血,在我身上一切常理都不适用。

我的意识已渐入空白,我迷迷糊糊感到太宰治把犬牙抽了出来,他身上已没有受过伤的痕迹,更用力地用怀抱支撑着我,低头吻着我脖颈的伤口,用舌尖将残余的血珠卷入口中。

他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但被昏迷所压倒的我什么都没能听见。

醒过来的第一眼,惨白的天花板映入我的眼帘,我从那个房东装上的皮卡丘顶灯认出了这是我的房间。我稍微偏了偏头,看见了旁边的太宰治,他坐在旁边正闭着眼休息,却在我看向他的刹那睁开了眼。

“小姐醒了吗?”

此时外面已天光大亮。我估摸了一下失血量,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我因为小时候经常性失血所以是贫血的体质,一失血就会昏迷,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其实是因为睡着了。但是太宰治守了我一个晚上。

见我恢复了意识,太宰治连忙去厨房端出了桂圆红枣汤,我一时产生了自己来例假的错觉。我瞥了一眼太宰治搁下的书,是我书架上某本研究吸血鬼的专著。

太宰治把补汤的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跃跃欲试地打算喂给我吃。我没理他,自己把汤碗抢了过来。

他托着腮盯着我喝汤,在他的长期磨练下我已经可以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地把桂圆红枣一股脑儿吃下去。我含着红枣核思考着该往哪儿吐,像是洞察了我的心思,太宰治忽然掌心朝上,在我面前摊开了手。

我心里一惊,差点把枣核咽下去。这种程度的亲密举止,已经逾越了。

见我神情骤变,太宰治识趣地收回了手。房间里的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小姐昨晚为什么要来呢?仅仅凭一个未接通的电话。”

“那是自然的吧?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我忽然缄默不语,我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未经思量脱口而出的话语,最容易给人以莫名的希望,也最容易刺伤人心。

太宰治望着我,那双鸢色的眼睛企图由我外露的话语窥探我隐蔽的内心。

“所以小姐是在担心我吗?所以可以理解为,小姐也喜欢着我吗?”

“前后两句话的逻辑关联在哪里?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我喜欢小姐这件事,并不是玩笑。”

太宰治忽然露出认真的眼神,他握住了我的手,不同于以往的轻柔,他用了相当的力度,因为抓得太紧而让我有些吃痛。

“小姐接下来想问‘为什么’吧?那个原因很可笑,听起来就像是假的一样——我对小姐一见钟情了。”

这的确像是一句信口诌来的谎话,但太宰治不会来这种低级套路。

“从听到小姐的曲目开始,我就想要见小姐一面。这个世界平淡无奇,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即使偶有意外,也转瞬即逝。我在差不多要放弃的时候,听见了小姐的心跳。”

只有我清楚太宰治用的并非是什么独特的修辞——我的第一首琴曲中,确实有着心脏跳动的节奏。

“就因为……这个吗?”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是与别人不同的吗?

“因为小姐没有拒绝我。”太宰治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集聚了百年岁月的孤独的星光。“因为我不合常理、自甘堕落,所以一切有着未来的东西都抛弃了我。只有小姐留了下来,唯有小姐朝我伸出了手。自从小姐出现以后,连我原本追求的死亡都失去了诱惑。是我擅自喜欢上小姐的,所以就算小姐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

我拖着未能恢复完全的身体,虚弱地叹了口气。但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了,我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现实生活和兵荒马乱的心灵经历中身心疲惫,只想要丢盔弃甲地任性一回。我闭上了眼睛。

“我是喜欢你,太宰。”

我睁开眼,看见了太宰治瞪大的眼睛。

“但是不行。”

唯有这件事情绝对不行。

太宰治的神情似乎僵硬了一瞬,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我是吸血鬼吗?”

那天夜里,太宰治曾问我是否憎恨吸血鬼。我是人类,我的父母是吸血鬼,杀死他们的也是吸血鬼。吸血鬼是我们一家的仇敌,我的父母虽是吸血鬼,但他们对我来说仅仅是我的父母。我因为被夺走了双亲而憎恨着吸血鬼,但在太宰治问出这个问题后,我猛然想起我父母成为吸血鬼猎人的原因——为了消灭吸血鬼中的不法分子,让人类与原本身为人类的吸血鬼不再相互仇恨。我没有他们那样博大的胸怀,却也继承了他们的意志,成为了研究员。

我被吸血鬼所猎杀,也被吸血鬼所拯救,他们在善恶正邪上与人类并无区别。没有人比长年行走于黑暗的我更清楚这一点,但我终究是个人类。

我眼神微颤,看向太宰治。

“不要去追逐没有未来的东西,太宰,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不老不死的吸血鬼与韶华易逝的人类,只不过是在尘世间短暂相遇,不过几度光阴流转便将诀别,到时不知最该可悲的,是饮恨黄泉的我,还是与黄泉无缘的他。

此外只剩下唯一的可行之法——

太宰治注视着我,从我的眼神中得到了回答。将我转化成为吸血鬼这件事,我绝不可能答应。

突如其来的,太宰治抱住了我。因为他声音里发抖一般的颤音,我一时忘了推开他。

“小姐如果昨晚没有来救我就好了……因为小姐救了我,所以我非小姐不可。”


此次事件后,我与太宰治似乎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境地。如果事情没有说破,便还有装傻充愣的余地,但如今的形式已无路可退了。太宰治似乎是因为接到了上级任务,而我因为受到了当地吸血鬼猎人组织的委托,恰好都没有见面的时间。

就这么下去也好。我一边翻看着材料,一边想到。时间终会将回忆洗刷干净,对太宰治来说,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如同月亮总会在夜幕下升起,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残酷终会提醒我,在安逸生活中忘却危险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现实不是注重结构的小说或电影,绝境的降临时常毫无征兆。当入侵者闯入我家的时候,我甚至连掏出电击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控制住了双手。耳边传来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令我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凉:

“终于找到你了,小姐。”

这个人,不,吸血鬼,已追踪了我整整三年,为了躲避他,我这些年不得已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我抬头看着那张许久未见的脸,那张脸逆着月光,容颜依旧俊秀,而神情狰狞张狂。

我被他反剪双手,带到了废弃大楼的天台上。他身上散发着血腥味,那是不知道是第几个被他杀死的人留下的气息。从变为吸血鬼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就与他的眼神一同扭曲了。

我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谈过一段挺正经的恋爱。这个绑架了我的人是我那时的男朋友,他当时还是个普通人,有着一脸阳光的笑容。我对婚姻并未什么期待,但觉得如果结婚对象是他也不是不行。但他的父母反对我们交往,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孤儿,死去的父母还做着什么说不清楚的职业。他与父母抗争无效,于是我们和平分手。然后过了半年,他因为被某个吸血鬼所爱恋,而被转化成了吸血鬼。

从此之后,我与他便各自走入了自己深渊。

被转化成为吸血鬼的人类分为两种,自愿或者被迫。自愿被转化的因为得到了力量而如获新生,而被迫转化的大多难以接受身份的突然改变。而他在变成吸血鬼后,便扭曲了心灵,他的精神自我被一分为二,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吸血鬼,但无论是哪一个都陷入了疯狂。

他属于人类的那一半自我想要与我重归于好,属于吸血鬼的那一半自我则被我的鸦片血所吸引,难以抑制地想要杀死我。属于人类的自我使他杀了反对他恋情的父母,属于吸血鬼的自我则使他杀死所有阻碍他行动的人。无论是那一个自我,都使他执着地追逐着我。

他的力量是隐藏自己的踪迹,谁也不能每天24小时地保护着我,所以我只能逃。

吸血鬼中的精神疾病并不比人类罕见,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疯了——他变成吸血鬼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转化了他的吸血鬼,以极端残忍的手段。

他逆着月光看向我,血色的瞳孔如彼岸的红棠。

“小姐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那我要说什么,你才会放过我?”在疯子面前根本不存在谈判桌,如果不是那扭曲的执念,无论对象有着多么诱人的血液,都不可能坚持追杀整整三年。

“小姐希望我放过你吗?”他眼中的血色黯淡下去,恢复了以往的色泽。“小姐明明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现在与我对话的人类的人格。我稍微有了一点勇气,直视着他黑色的眼睛:“那时候是你提的分手。”

“但我说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他朝我走近几步,眼中露出令人胆寒的目光,“而小姐竟然没有拒绝。早知如此,我那时候就应该把小姐你——”

他眼中的猩红突然浮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据为己有。”

他露出一个微笑,从齿槽里伸出了獠牙。就在我以为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忽然直起了脖颈,抬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不行啊,我不想伤害小姐,但是小姐还真是不听话……如果让所有人都知道小姐属于我,那么小姐也就无处可逃了吧?”

他放下了手掌,露出黑色的左眼和赤色的右眼,黑与红,人类与吸血鬼,在他脸上实现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两个完全悖逆的人格,只有在折磨我这种事情上会达成一致吗?

我几乎要苦笑起来,但我的嘴角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我看见他的食指顶端伸出了利爪,边缘如刀锋般锐利,他指端寒光闪烁,在我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落下的时候,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我已完全被此刻的恐惧所震慑,在他伸出指爪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如果小姐的血香飘遍这座城市,那么整个横滨的吸血鬼都会知道,小姐是我的所有物。”

我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疯狂的举动不断增加,我因为浑身是伤而跌落在地,却连叫声都无法发出。我已经放弃了,任凭绝望将我吞没。我仰望着明月,似乎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尸体在夜风中消散。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台的边缘。我不指望有谁会来救我,我唯一的希望是在被他玩弄致死之前从天台上跳下,这样死亡的结果虽然血肉模糊,但多少能为我保留一点尊严。

太宰治。我在濒死之前想到了太宰治。就这么死了的话,那家伙大概会伤心,但对他来说不管我是为何死去也无有不同,只不过是将诀别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针对我的攻击忽然停在了半空,他猛地回过头,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我的瞳孔中映照出太宰治的身影。他的身姿一如既往,眼中却如死水般毫无笑意。

“既然已经分手了,还请不要再纠缠我的小姐。”

太宰治的发言成功热闹了这个家伙,废弃的天台顿时成为战场。具体的过程是,作为研究员的我出于保密原则无可奉告。最终太宰治贯穿了那个人的心脏——与此前的无数战斗一般,用的不是力量,而是头脑和诡计。

他低头看着自己碎裂的心脏,似乎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结局。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嗫嚅着对我说了什么,然而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他便如此化为了灰烬。我永远不知道他留下了什么遗言。

天台上只剩下了我和太宰治。他避开我的伤口抱住了我,我没有推开,顺势回抱了他,鲜血顺着我的手指沾染了他的风衣。

“抱歉,我来迟了。”

“我不知道你会来。”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会来,所以如果再迟一点,我便已从高楼坠落。

“我说过,会保护小姐的。”

我想起他似乎说过这样的话,在他那我做诱饵的那个晚宴上。这个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家伙,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守信。如果不是我太过悲伤,我几乎都会因为笑出来。

“我本想要救他的。”因为夜晚的寒冷,我的声音里带着鲜明的鼻音。“我本可以救他的,如果我再努力一点的话……”

这些年来,我一边躲避着他的追杀,一边做着让吸血鬼重新变回人类的研究。是吸血鬼毁了他,我迫使自己坚信如果他能够变回人类便能恢复正常的自我,然后在无路可走的研究中一次次绝望。

“这和小姐没有关系。”太宰治的指尖穿过我的头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他真的珍惜你,无论变成什么东西都不会选择伤害小姐。”


那天夜晚,我的血香随着夜风飘遍整座城市,引得那些潜伏在地下的吸血鬼像磕了药一样纷纷忍不住出来犯罪,使得横滨的三方势力花了很大工夫才解决了所有突发状况。

但这件事倒不用我来关心。我此刻正在医院安静整洁的病房中悠闲疗伤,医院的护士尽职尽责,茶水也很好喝。稍微有点尴尬的是,太宰治送我来的地方,是横滨的市立医院。

我对在吸血鬼组织接受治疗一事并没有什么不满,但仅仅半天时间,来看我的人就已轮了好几拨。如果不是因为来看我的都是些陌生人,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身患绝症。

来看望我的有横滨的吸血鬼猎人组织,也就是明面上的侦探社,有社长亲自带领社员郑重其事地对我道歉,为没有保护好研究员一事深感自责。面对这副夸张的场面,我赶紧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毕竟是我一开始推辞了侦探社对我的保护。然后是超自然特务科的人,来的是一个戴圆眼镜的年轻官员,代表政府邀请我作为正式的研究员加入特务科,我父母当年因为身份原因不被官方认可,因此我对政府机构也并无好感,对方也不强求,但要我再考虑一下。

市立医院毕竟是吸血鬼组织,不方便在明面上接触身为人类的研究员。但是他们私底下其实都来过了,甚至都不用我的经验进行判断,他们那副掩饰不住好奇心的样子就已经暴露身份了。

“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我在晚宴上见过的赤发美人带着一个穿和服的小姑娘给我送了一只慰问果篮,然后便坐在我的病床边剥桔子,一半给我,一半给那个小姑娘。我感到如果不出声阻拦,她们大概会把病房变成举办野餐的河畔草坪,我实在忍不住了。

但那位美人姐姐只是笑着看了看我:“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太宰那个小鬼不是会被轻易迷惑的。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你被迷惑了。”

与此同时,在我并不知晓的某处,名为中原中也的吸血鬼对更年长的那位抱怨着:“那位小姐是又被太宰算计了吧?像太宰治那种遗千年的祸害,怎么可能伤到接不了电话的程度,不过是借着受伤卖惨把人骗过去吧?”

市立医院的吸烟室里,广津柳浪吐出一个烟圈。

“我并不认为那位小姐没有看穿这一点,只是虽然看透了真相,却仍然心甘情愿上当。毕竟年轻人啊……”

在吸血鬼中无论是外表还是真实年龄都出奇年迈的老绅士,发出一声沧桑的感慨。

稍微有些让我意外的是,把我送到医院后太宰治就没了人影,直到我出院那天才冒了出来。与他一同出现的,是一束深紫色的龙胆花。

“庆祝小姐顺利出院!”

我接过了花,但隐约有些变扭,因为这并不是太宰治的风格。因为这几日横滨的夜晚风平浪静,我大概猜到不见人影的太宰治是去为事件的后续收尾了。

我认为横滨是座和平的城市,有一半的原因在于太宰治。

他一直把我送回到公寓,却在门口停了下来。我疑惑地回过头:

“怎么了?”

“我在等小姐允许我进来,以客人之外的其他身份。”

太宰治的意思当然不会是从此充当我的御用水电工。他认真的眼神令我不由惶恐。

“太宰……”

“我决定了,要和小姐在一起。”

我首先排除了本能产生的那个判断——太宰治只会在我能容忍的范围内得寸进尺,这个连进门都要征求我同意的家伙,是不会在明知我底线的情况下,将我转化为吸血鬼。太宰治不会蠢到引起我的厌憎,但我害怕他太聪明了。

“小姐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吸血鬼,但如果我变成人类,就有资格站在小姐身边。”

“没有这样的方法。”

我争辩说,而太宰治则低头看着我怀里的龙胆花:

“有,在小姐的研究里提到,鸦片血加上其他材料,通过特殊的仪式能将纯种吸血鬼转化为人类。”

花香散逸着扑向我的眼帘,我的指尖冰凉了一瞬。所谓的其他材料中,有一项即是龙胆花。我忽然想起了我被太宰治吸过血的第二天,他随手搁下的那本研究著作。那是关于治愈吸血鬼咬痕的书,他就是靠着里面的知识,在我昏迷的时候消除了我脖颈上的伤痕。这些年随着我一同奔走的还有万卷藏书,我并不在意地随太宰治翻看,但转化吸血鬼的研究资料我一向藏得很好……

我翻出箱子的夹层,里面的东西显然被动过了。我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无奈:

“太宰,这种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

如果说人类被转化成吸血鬼后会有一种重获新生登峰造极的奇异之感,那么根据逻辑推演,变成人类的吸血鬼所感到的只会是堕落。变成人类这件事情,会毁掉太宰治。

但他似乎已经想好了,并不会因为我的劝告而动摇。

“其实当吸血鬼也没什么好的,不老不死,每一天都很无聊。变成人类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重生也说不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和小姐在一起。”

将一支龙胆花插入相片前的花瓶,我叹了口气,合十了双手。

“爸爸妈妈,这个聒噪的家伙好像赖上我了。”

鸦片血,以及纯种吸血鬼,无论是哪个条件都苛刻到不可强求,但偏偏凑到了一起。太宰治私自翻出来的资料只是转化的理论,所然看似无懈可击,但在历史上或许从没有被实践过。这不由令我有些激动。

转化仪式开始之前,太宰治额前的碎发轻轻触碰着我的刘海,他眼中带着笑意:

“如果转化失败了我是不是可能会死?我临死之前的愿望,小姐会答应的吧?”

我刚想指出转化仪式即便失败结果也是毫发无伤,却无法开口——太宰治忽然吻了上来。从唇瓣与唇瓣间的轻轻触碰,到被撬开唇齿舔䑛上颚。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从对方的气息改变间觉察到仪式的结果是成功了。

唇瓣分离的刹那,我大口喘着气,因为脸上像发烧一样热,连斥责他的话都忘了说。但太宰治并未就此放过我,与我保持着近得吓人的距离,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吻住我。他那双鸢色的眼睛此刻笑意盈盈。

“做我的新娘吧,小姐。”

请求对方成为自己的“新娘”,是吸血鬼传统中相当郑重的求爱宣言。除了缔结婚约之外,还附带着“请用永生爱着我”的要求。即便不清楚其中更深的含义,这个愿望也已是贪得无厌。

我还未能从惊讶中回过神,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太宰治便相当自我中心地曲解了这个动作的含义。

“那么小姐是答应了。”

不,我没答应。虽然这么想着,但与此同时却红着脸,显然缺乏说服力。

我正打算反驳,太宰治忽然用拇指轻轻摩擦着我仍然湿润的下唇。

“那家伙吻过小姐吗?”

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但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老实回答:“没有,我们的关系只到牵手而已。”

但太宰治对我的回答似乎还有些不悦,他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被抢先了啊。但是除此之外,小姐所有的第一次都只能属于我。”

他用暧昧不明的笑意补全了潜台词,我红着脸“喂”了一声,然后在他打算再来一次之前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显然不太高兴,而我义正言辞:

“我要先写完转化成果的实验报告。”


                       


*因为每次故事开头必定被太宰坑,龙胆已经被逼成为女主组中的智商担当

*太宰被市立医院的大家集火,大家都站在小姐这边,一同为小姐义愤填膺,团结打宰,喜闻乐见

*虽然还是“美人心计”的设定,但把宰写甜了,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宰

*我真的是不行,如果有明确动作描述的话就算是接吻都受不了,如果不用详细描述的话开高铁都没问题

*字数23549,我不写文了,再也不写了……

 
评论(8)
热度(9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Powered by LOFTER